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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之夜行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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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挑战者
210
“天上的声音如是说,有件大事将要发生在你身上。”

高谈阔论者尚且稚嫩年轻,他像是一枝新生的葡萄藤,挺拔向上。

210
“那人便开口问了,那是什么样的事?”
“天上的声音回答,你将变得富足美满,拥有智慧与声名,迎娶美丽的妻子。”
“于是,他终其一生地等待一个奇迹,直至死亡到来,一切仍未发生。”

他手中持着记载文字的书卷,由广场的这一侧,步行向那一侧。

210
天上的声音带来许诺,换而言之,那人窥见了自己将要来的命运。
那人便相信了,顺从,由此盲目,从而铸成了自己可悲的结局。

37
……

这是平缓的、安宁的呼吸声。

37
……呼。

苏菲亚
37……37……

低声的呼唤难以叫醒沉睡的姑娘。
踟蹰片刻,苏菲亚伸出手,轻而缓地晃动了两下身旁的37。

37
……嗯……嗯?怎么了……?

小姑娘揉着眼睛,将散乱的头发撩起,有些恍惚地四下查看。

37
……210的演讲结束了吗?

苏菲亚
还没有,只是你睡得太熟了,有些打鼾,我担心他们听见……
而且……在别人演讲的时候睡觉,好像也不太好……
尤其是210,他一向喜欢说话,也在乎人们是不是真的有在认真地听他说话……

37
嗯……可是,难道耽误他人获取知识不是更不好的事吗?
真理不该仰赖雄辩,也不该含混不清。我看不出这种华而不实的修辞里会有什么真正的知识。
啊哈,我已经在尽量减少他的罪孽了……至少他谈话的韵律很适合入睡……

37小小地打了一个哈欠,靠在苏菲亚的身上。
可关于命运、道路、自我选择的辉煌一类的高谈阔论并没有绕过她们。

37
……

37睁开眼睛,看见红发之下,苏菲亚认真向前注视的目光。

37
你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吗?

苏菲亚
……我也不太清楚。
但人总会在乎自己的命运,在乎明天会发生什么。
我还没有自己的数字,还未了解自己的本质,更不清楚自己的命运……

苏菲亚的视线下垂,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并拢的双手。

苏菲亚
他说的事情有道理,努力地向前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是,我还未找到属于我的方向。
我刚到达这里不久,我要学习的事情还有许多……

年轻姑娘的声音渐渐地、渐渐地弱下去,沉闷下去,最终到达了一处低谷。
紧接着,她吸了一口气,像是重新振奋了精神,抬起眼睛望向身旁的朋友。

苏菲亚
你呢?37,你不好奇你的命运……
啊……

37
……呼。

呼吸平稳。

37
○……不是最大的素数……

显而易见,年轻孩子需要睡眠,尤其擅长酣然入睡。
友人的激昂论调对她来说如此乏味,以至于难以维持片刻清醒。

210
“那人缠绵病榻时,又对天上的声音询问,那件大事在何时发生?”
“天上的声音回答他:一切早已发生,只是你未参与其中。”
“于是那人悔恨,悔恨自己的胆怯,悔恨自己错失的命运。”

210
所以我们应该警醒,我们要保持目光的清明,倾听自己的声音,而非怠惰地停滞。
如若恐惧、胆怯、故步自封,即使是命运中所注定的馈赠,也会轻易流逝。
而人的变革与新知,来源于勇气、求知的探索欲与源源不断的好奇之心。
正是因此,我们才得以开拓道路,掌握自己的命运——

高举起手,未来修辞学家的模样已初现端倪。
一片,两片,慷慨陈词之下,少年人面前支持的海贝已堆起一座小丘。
他对此满意,却不够满意。

210
命运——是的,我们既然探讨命运,就不能回避我们之中坐着的人。
正如我们的赫尔墨斯之星,她出生便降落在命运之上,带来了启明的希望。
我们可以让她来发表一番言论,因为她的光芒不曾消减,只是现在,睡梦拖住了她,让她无法闪耀。

210调转方向,突兀地指向另一侧。

210
但还好,我们之中仍有人足以代表命运。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指尖向前,做出邀请的姿态。
人群如受惊的游鱼一般散开几米,露出了淹没在其中的少年。

210
来吧,亚齐,我的朋友——将受“启示”之人。
你注定成为最完满的数字,将获得一切的智慧以及所有当有的应许——我们阿派朗未来的领导者。
不要让沉默吞没那些光。请阐述那些有关命运的观点,请与我们分享你的智慧。

被赋予颇长头衔的男孩在人群中并不突出。他的目光在邀请的手掌之上滑过,停留在它旁边的一处空气上。

亚齐
这并非我的演讲,210。

210
可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命运,你每时每刻都浸泡在完美的“6”之中等待着它的到来。

年轻的雄辩者等待着——是的,对方理应有着可以与自己媲美的智慧。
可以预见,这应是一场令人喜悦的、势均力敌的酣畅辩论。

亚齐
……我……

周围的目光显然令这位惯于隐没在人群中的少年感到不适,他甚至微微侧身,试图以动作辅助自己表达抗拒。

苏菲亚
唔,亚齐看起来不太高兴……210说的“启示”是什么?

37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一个故弄玄虚的词。
在每一任学派领袖的灵魂数字出现时,他们会得到某个不传的“指示”。这是他们继任的征兆……
就像是人们以前在德尔斐的神庙里聆听阿波罗的神谕。

喧闹让女孩儿睡得并不踏实,也或许是她对那样张扬似孔雀的演讲者有所不满。

苏菲亚
这,这听起来很了不起。你是说他们能听到神的声音么……?还是数字之类的……?

初来岛上不久的红发女孩发出惊叹的低呼。
她的同伴对此却不以为意。

37
可每一任学派领袖的数字都是6,所以这指示没有什么新奇的——我们早就知道结果了。
210用了太多无意义的修辞。何不直接称他为6呢?

苏菲亚
你是说亚齐?可6……6不是那位……?

37
噢,是的,他还没有接受“启示”。
但他早晚都会是6的,因为这是他的本质。

亚齐
——我没有任何看法。

男孩的声音变得高了些,打断了远处的窃窃私语。

苏菲亚
……!

210
怎么会?
你是数字6,我们都知道。你将成为数字6,拥有一个6应当拥有的一切——无穷的智慧、无上的视界、敏锐的思维与领导者的气魄。
因为你继承了预言中的血脉,“启示”自你降生时已注定,甚至比天上的声音更加明晰。
瞧瞧吧——你与故事中的人何其相似。你们都听到了预言,也都已知晓了自身的命运。
你从中得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

这是一场冲锋。
由骄傲的、羽翼渐丰的雄鸟向这座岛上预备的领导者发起的诘问。

210
你并未投掷你的海贝,我想知道其中的原因,也想了解与我不同的想法。
朋友,思想在辩论中交锋,我们能从中相互获得更多,我希望你能够分享——

“当啷。”

210
……

话头被清脆的声响打断。他低下头,看见高耸的海贝顶端迎来了新的加入者——对方将他的“战书”同这枚海贝一起轻轻抛掷在他的脚尖。

——210读不出这枚海贝除“羞辱”以外的其他含义。

亚齐
你理解错了。对于命运,我没有想法……

亚齐终于应向对方的目光。

亚齐
我对此也无话可说。

02 玻璃瓶
那次,我们不欢面散。
许久之后,我长高了个子,裙边从脚踝上升到小腿,我与亚齐才再次提起了那场被回避了的辩论。

苏菲亚
亚齐……亚齐!

我发现亚齐的时候,他与往常一样,独自在沙滩上游荡。
他总在清晨来这里,所以当我需要寻找他的时候,我总会在清晨来这里。

亚齐
早上好,苏菲亚。

他将一只搁浅的鱼儿丢入海中,向我露出一个微笑。

苏菲亚
早上好。

亚齐是这座岛上与我交流得最顺畅的人。
但这并非是其他人的问题——阿派朗有着一套独属于自己的规律,他们因此而平稳运转。外来者想要融入如此严丝合缝的逻辑之间,显然需要一定的时间与努力。
但在那段时间里,我前往沙滩,并不总是为了找他。

亚齐
你今天仍旧是来装细沙的?

苏菲亚
是的,细沙子可以很好地打磨镜片,那副眼镜就快要做好了。
我希望它能让爸爸的眼睛看清楚些,他的视力一直在下降。
……

也许是因为父亲身体的缘故,我比往日更加忧郁、感性。
这不是一个倾诉的好时机。

苏菲亚
他今天早晨醒来,然后问我,为什么现在还是黑夜?难道白昼没有到来?
我担心,担心这副眼镜赶不上爸爸眼睛坏掉的速度,或者说,它从来就不能帮助他……

亚齐
嗯……
但你还是如此做了。

苏菲亚
……?

我不甚确定,那应当是一句毫无波澜的陈述句。但我却在其中感受到了他的困惑……比任何一句疑问句之中蕴含的疑惑都要丰富。
但我不总是对的,尤其是在这座岛上。所以这很可能只是一个错觉。

苏菲亚
……

亚齐
……

我止住了话头,这份对于父亲的担心很难从分享中获得减轻。海风从我们身侧吹过,海鸥的鸣叫在此刻分外清晰。

苏菲亚
……

在学派里,我常因这样异常的安静而感到心口泛酸——那是一种名为焦虑的情绪。
但此刻,我的心跳平静,呼吸平和。这份安宁,令人如此舒适。

亚齐
……

不知过了多久,日光逐渐移到了头顶。亚齐站起身来。

苏菲亚
你要走了吗?

亚齐
是的,已近午时,快到用餐的时间了。

苏菲亚
……呃?好像……还有一段时间?你饿了吗?

亚齐
……不。

他略显局促地摇了摇头。

亚齐
我需要早点过去,不然角落的位置就要没有了。

我恍然。怪不得,我很难在一些其他的必经之路上遇到他。

苏菲亚
你为什么不同我们一起呢?
……是因为210吗?
我下意识地轻声提问,随即意识到这句话并不得体,只会招致他人的尴尬。

苏菲亚
……哦,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慌张占据了我的大脑,我没能想出更得体的借口来掩饰。

亚齐
不。

亚齐的反应在我意料之外,他轻轻摇了摇头。

亚齐
我并没有特别地要避开他。

似乎是感受到我的愧疚,他露出一个微笑。

亚齐
在210还不是210的时候,他也并未以友善的目光看待我——当然,这与他好胜的性格脱不开干系,我并未介意过。
后来他成为了210——那是一个很好被因式分解的数字……之后的事情,也并不奇怪。

他低下头看了看沙子,不知怎么,又抬起头来。

亚齐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问,苏菲亚,请别太过将它放在心上。那次演讲只能算是个导/火索……我们相处的模式本就如此而已。

苏菲亚
嗯……

我试着回忆那次突如其来的辩论。

苏菲亚
我不太明白……
在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你照顾过我很多。
而且,210、你,还有37,是一起长大的朋友……
但那时……你和他的辩论……

亚齐
我那时年幼,在行为上有所疏忽——以他的性格,自然会把那理解为羞辱和挑衅。
这是我的选择所致,所以现在的结果,我应当接受。

亚齐
但那不是一场辩论,苏菲亚。因为他所真正期待的并不是我的观点。

亚齐的声音平缓,情绪温和。
比起谈论自己与朋友的矛盾,他的态度更像是一个远跳的局外人。


我了解他,也了解我自己,我们的想法不同。
他并非需要思想的交换。
实际上,他对我的想法并无兴趣,他需要的只是一场胜利而已。

苏菲亚
……他的确是个争强好胜的人。

他语气平和。

亚齐
这样的交流是无意义的。人们各执一词,徒劳地困于自己的立场。最终,他们也并未互相理解分毫,只是加深了自我的防壁。

他叹了口气,那份困惑又一次冒出了头。

亚齐
我尝试过,努力过,但人们总是反复踏入同样的河流面对必将到达的终点,行为是如此徒劳。

苏菲亚
……

我不确定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他的话语不无道理——但我,我总觉得……

苏菲亚
我……

在我发出声音前,亚齐问了我一个问题。

亚齐
苏菲亚,你一直很聪明,你知道你父亲的身体情况。
你也知道那副眼镜帮不上太大的忙。
……你为什么会选择在命运的道路上如此挣扎?

这是一个相当冒犯的问题,我应该为此感到不适。
但我知道这不一样,亚齐不一样。他的困惑货真价实——那不是我的错觉。

苏菲亚
……

在这个岛上,我鲜少有指导他人的机会,我不熟悉这个。

苏菲亚
……我也不知道。

我感到后悔——这样的回答太敷衍了。
实际上,我当时明确想到了原因。
我的母亲在我年幼时因病早逝,我只是……不想再体会第二次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苏菲
……我总得做点什么,不论什么都好。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试图拉回破碎的思绪。

苏菲亚
你说的是对的,亚齐,即使人做出努力也无法回避必将发生的结局。
但我想,我们不能只是看着结果到来……

亚齐
……?

探寻的目光令我无所适从,于是试图模仿他们的方式去讲述。

苏菲亚
为即将到来的事物做准备,就像是……为早课准备诗篇。
预先演习和熟悉将要面对的困难,至少能让我面对它的时候感到轻松一些……

是的,我不常,或者说,我没有考虑意义的空隙。
有时候,让人得以面对既定结局的品质不一定是勇气——也有可能是对真相的畏惧。
或许我注定遗忘那篇冗长的诗文,或许父亲,真的……

苏菲亚
……面对即将要发生的事,做些准备,总比不做准备要来得更好。

但鼓励他人,仍需要假借“勇气”的名义。

苏菲亚
如果桌子上的水瓶必将跌落在地上,那我会在周边的地上铺好棉垫,即使水瓶仍旧有可能破碎,但这么一来,残渣也会好收拾许多。

亚齐
……

我侧头看向他。亚齐皱起眉头,似乎在思考我说的话。

苏菲亚
亚齐,其实你也并不想回答那个问题,对吗?

我擅自揣测了他,这应当也是冒犯的。

苏菲亚
我从37和其他学派内的兄弟姊妹那里听说过,那个“启示”……我不明白那具体是什么,但他们说,那是命运的赠礼。

就如同那道天上的声音,“启示”许诺给历代6有关世界的一切智慧。

苏菲亚
可是……

我试图将我感受到的一切说出来。

苏菲亚
你在畏惧它吗?

亚齐
……
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极轻,我几乎感觉这句话是我的幻觉,是段不存在的回忆。

亚齐
如果这天上的赠礼从未过问你的意志,也不关心你的存在,那么它还能称之为“赠礼”吗?
——难道命运随手丢给我们一块肉骨头,我们就必须在它的脚边摇尾乞怜么?

亚齐的手轻微颤抖着。

我感到意外,我从未看到他如此激动的时候,更未想到他会说出如此激烈的言语。
岛上的人们普遍因智慧而温和,210已是他们中的突出者。亚齐的话却比这更加尖锐。

也许这才是他在那场辩论中未说出口的观念。

亚齐
……于是我只是背向那张桌子,不去考虑水瓶是否摇摇欲坠。

亚齐最终看向了我手中的细沙。

亚齐
但我想你是对的。

我只记得在谈话的最后,他向我走来,脸上带着一些表情。
那表情像是笑容,也像是愁苦,又好似释然,总之,那是一张下定了决心的脸。

亚齐
谢谢你对我说这么多,苏菲亚。

苏菲亚
也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话,亚齐。

我们像是过去无数次一样地告别,不亲热,也不疏远。
我返回我处于下坡的家,为我的父亲制作那枚派不上用场的镜片。
他返回他位于高坡上的家,回到现任“6”无上智慧的光芒照耀中去。

苏菲亚
……
再见!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亚齐告别。
而他只是回头,给予我一个颔首的示意。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亚齐在海滩上行走。
他开始了漫长的闭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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